家里缺席了两个人,母女俩心中纵有万千担忧,然而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
前几天许英兰已经在“大棚底”租好了摊位,是北边小棚的末尾。
虽然位置不太好,可许英兰说摊位是一季度一换,等过完这个季度,她和其他摊主随机“抓摊”,说不定能抓到好位置。
刘祥云忙前忙后,帮了很多忙。对于这桩卖衣服的小生意,她的劲头比许英兰还足,这天一大早就张罗着和许英兰一起去市里进货。
孟春景心血来潮,也跟着去了。
锦城是交通枢纽城市,城区中心有个挺大的服装集散点,“大棚底”的衣服至少有一半是从这里批发来的。
三人乘坐公共汽车来到锦城市区,直奔目的地。
服装集散点也由大棚搭建而成,只是比锦庄区的大棚底热闹数倍。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衣服,但凡你能看见的地方,哪怕是个犄角旮旯,也都堆满了衣服,挂着的,堆着的,成码,成垛。
除了衣服就是人。周边几个城市的商贩都来这里进购衣服,各种口音交织在一起,这边吆喝“这件小衫给我来五十件”,那边嚷嚷“这款裤子一百条”,这个说“我想单独买一件衬衣”,那个说“十件起批,概不零售,想零买一件,出门左拐去百货大楼啊”……
孟春景走在人群之中,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挤压,一会儿被推一下,一会儿被踩一脚,她浑身是汗,感觉再多待一秒,都能窒息晕倒。。
孟春景后悔不迭,原是跟着来散心的,没成想是活受罪。
“春景,春景!”许英兰隔着人群对她喊道,“你先出去,我这排队呢,还得一会儿。”
刘祥云在另一处排队,也对她喊话,“好孩子,去百货大楼逛逛吧,那里凉快。”
孟春景忙不迭答应,见缝插针地挤出门去。
走出集散点,旁边有个卖雪糕的小贩,孟春景身上正好揣着一块钱,此时真想买根雪糕降降暑,可一想到妈和云姨还在里面“煎熬”,她又不好意思自己享受。
孟春景朝北边望去,百货大楼就在不远处,五层楼,楼体宽大,和这边横向蔓延的集散点形成鲜明对比。
孟春景加快脚步朝百货大楼走去。
恰如云姨所说,这里的确很凉快,成排的风扇在头顶旋转着,惬意舒爽,暑气一扫而空。没一会儿,孟春景身上头上的汗就被吹干了。
她一边走着,一边看向指示牌。
一楼是高档成衣区,旁边恰有位中年妇女在询问价格,孟春景从旁经过,刚好听到售货员报出单价。
好家伙,一件短袖衬衣居然卖这么贵,金线织的吗?
她啧啧舌,顺着柜台继续往前走。
“孟春景。”
孟春景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似乎是任平生的声音。她停下脚步,四处张望,果然在男装柜台那里看见了他。
孟春景觉得挺惊喜,笑着朝他挥手。任平生看着她,从售货员手中接过袋子,提步走过来。
“来逛逛?”他眉眼中几许笑意,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嗯,”孟春景看向他手中的提袋,问,“你买衣服了?”
“嗯,买了件衬衣。”
孟春景想起刚才听见的单价,心想她大概永远都不会来这里买衣服,可是任平生却可以。
顿了顿,她转而问道,“你自己来的吗?”
“是,你呢?”
“我妈和云姨在集散点进货,让我随便逛逛。”
“嗯。”任平生点点头,“那一起逛吧。”
孟春景一愣 ,问,“你没事?”
他笑了笑,“能有什么事?”
“好吧,那一起逛。”
两人并肩往前走,脚步慢,但一路未停,很快就逛到了二楼,楼梯上的指示牌印着“鞋帽”二字。
孟春景问任平生,“你要买鞋吗?”
“不打算买。”他说,“但是可以看看。”
“好吧,那就看看。”看看又不花钱。
上楼后,几步开外就是成排的低矮货柜,柜上摆着各色鞋帽。
这一层的顾客比一楼还要少,视线一览无余。
孟春景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董芳和周众城。
他们在几米开外地皮鞋货柜前,董芳拿着一双女士皮鞋往脚上比划,半个身子都倚靠在周众城身上,这是恋人之间才会有的亲密距离。
“他们……”孟春景一把攥住任平生胳膊,“他们真在一起了。”
任平生朝那边看去,语气平淡,“上次你不是就发现了吗?”
孟春景咬牙没说话,对比眼前所见,书签上的那句“相思”简直像个笑话。
孟春景心中忿忿,不想和他们打照面,也失了继续逛的兴趣。
“我们走吧。”
她拉着任平生下楼,走出百货大楼。
热风犹如巨浪一样迎面滚来,她拽着任平生跑到路旁楼旁阴凉处。
任平生低头看她的手,她的手心里似乎有几个小茧子,贴着他,有些痒。
这种感觉骤然消失。
孟春景突然松开了他,拿手给自己扇风。
“太热了。”她看向服装集散点,想着妈妈和云姨还在里面批发衣服,不知道要热成什么样。
任平生看向她,女孩额上尽是汗珠,的确良衬衣被汗沾湿,紧贴在身上,他慌忙移开视线,说,“等我一会儿。”
孟春景看到他朝路旁的门市部走去,再出来时,手中捏着两瓶可乐。
任平生把其中一瓶递给孟春景。瓶盖已经起开,凉气从瓶口冒出,单是看一看就感觉很解暑。
然而孟春景却犹豫着没有接。
这玩意好喝是好喝,可是七毛钱一瓶呢,她可舍不得。
任平生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直接把可乐塞进她手里,“请你的,喝吧。”
孟春景愣了一瞬,转而眉眼带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拿起可乐瓶左看右看,透明的瓶子,冰冰凉凉,里面深褐色的液体从瓶口处透出丝丝甜香。
孟春景仰头猛灌几大口,顿时感觉通体舒畅。
她爽快地长吁一口气,转头看向任平生,他也正仰头喝着可乐。
这个动作让他脖子前方的小小凸起变得格外明显,就像有了生命似的,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虽然知道喉结是青春期男生独有的第二性征,可孟春景还是感到有点难为情,她不好意思再盯着他看,赶紧转开视线。
就在这时,她突然瞧见许英兰的身影。
“妈!这里!”
孟春景挥手招呼,许英兰看到她,眼神一亮,脚步加快,小跑过来。
“春景,”她满头热气,气喘吁吁,看到任平生竟然也在这儿,惊讶问道,“平生,你也来了?”
“许姨,”任平生拎着手中的包装袋往上提了提,“我来买衣服,正巧遇见孟春景。”
“是挺巧的。”许英兰问,“那你买完了吗?”
“已经买完了。”
“正好。”许英兰笑着说,“你俩能一起回家,还能做个伴。”
孟春景皱眉 ,“你和云姨不回吗?”
“先不回。”许英兰说,“下午三点要来一批新衣服,听说有不少新款,我和你云姨想等等那批货。”
“那我和也你们一起……”
“可别,里面人挤人,你去了帮不上忙,再挤出个好歹来。听话,回家吧。”
孟春景迟疑片刻,想起刚才在集散点里的体验,挤,她挤不过别人,喊,她又喊不出口,还是不要在这里添乱的好。
“妈,你等我一会儿。”孟春景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朝门市部跑去。
她买了两瓶普通汽水,出来递给许英兰,“天热,你和云姨喝这个解暑。”
“花这个钱……”许英兰下意识埋怨,可对上女儿的眸光,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在春景脸上看到过这样神情了。记得春景尚年幼的时候,哪怕做了一点家务,许英兰都要使劲夸一夸,彼时春景就会这样看着她,眼神是纯真的,期盼的,也是自豪的。
许英兰微笑着叹了口气,从女儿手中接过汽水,“是挺凉爽的。”
她握着两瓶汽水,还想对春景说些什么,可一时之间竟不知怎么开口,想说的话就在嘴边,可说出来却觉得会尴尬——闺女大了,总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夸。
孟春景没给她纠结的机会。
“妈,我和任平生先走了。”
许英兰赶紧点头,嘱咐道,“……路上注意安全。”
公共汽车站牌就在不远处,孟春景一边朝那儿走去,一边下意识转头看向集散点。许英兰已经走到大棚门口,握着汽水瓶的两只手护在胸口,微微侧身,避开行人。
孟春景停下脚步,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任平生跟着她停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道,“阿姨已经进去了,我们走吧。”
孟春景却问,“任平生,你给任叔叔买过可乐吗?”
任平生:“没有,他……应该不爱喝吧。”
“是吗?”孟春景摸向口袋,里面还有仅剩的七毛钱,“我刚才应该给她买瓶可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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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英兰和刘祥云傍晚才回来,两人合伙拎着一个硕大的编织袋,那编织袋鼓鼓囊囊,眼看都要撑破了。
一进门,她们把编制袋往地上一蹾,就坐在板凳上呼呼直喘。
“春景,快给你云姨倒杯水。”许英兰有气无力道。
孟春景赶紧倒了两杯凉茶分别递给她们,“妈,云姨,你们怎么批了这么多啊?”
“这我和你妈合伙的……”话没说完,刘祥云就抬手给子自己一嘴巴,“瞧我这嘴,自己倒说漏了。”
许英兰笑了笑,“没事,春景不是嚼舌头的孩子,不会乱说的。”
刘祥云仍有些不放心,嘱咐孟春景道,“好孩子,这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谁都不能说,阿姨拜托你。”
孟春景眨了眨眼,问,“吴国志也不能说吗?”
“尤其是他!那小子嘴随我,没把门的,松着呢!”
孟春景忍着笑道,“好,云姨,您放心,我谁都不说。”
随后,许英兰和刘祥云把衣服整理一番,一边整理一边记账本,孟春景在一旁看书,耳朵里不时听见她们的声音。
许英兰:“祥云,听我的,咱俩还是五五分。”
“那可不行。”刘祥云道,“说好你六我四,你知道的,老吴不让我做买卖,我最多也就能在进货的时候搭上把手,卖货是指望不上了。”
“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是……”
“别可是了,就这么着!你六我四,你出力多,多拿是应该的,别犟了。”
许英兰想了想,“要不这样,这一批挣的钱都给你,你先把账还上。”
“不用。”刘祥云痛快道,“不着急还,那是我亲弟弟,我都跟他说好了,过半年还他。你呀,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咱俩虽好,可做生意明算账,你能带着我做,已经是很大的情谊了。一码归一码,咱俩感情是真,做买卖是实,别弄得稀里糊涂的,行不?”
许英兰只好点头,“行,那听你的。”
两人继续整理,把账本记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孟春景去门外做饭,水烧开,正要把面条下进去,一偏头,看到吴前进风风火火朝这儿走来。
孟春景赶紧扯着嗓门喊道,“吴叔,您来找我云姨?”
这一嗓子明里是在打招呼,暗里却在提醒屋里正埋头记账的两人。
吴前进点点头,面无表情地问,“你云姨在里头吗?”
“在呢。我去给你喊一声?”
“不用。”他指了指锅,“水开了,你赶紧下面条吧,我自己去喊。”
吴前进走进她家,没一会儿,就和刘祥云前后脚走了出来,顺着走廊朝自己家走去。
吴前进边走边抱怨,“一天天瞎忙活啥?连饭都不做,我干一天活,回来都没口吃的。”
“我这不是帮英兰进货了吗?帮人帮到底,我总得帮人码整齐了再走吧?”
“咱可说好了,你帮归帮,不许一起干,听见没?”
“……听见了,你天天说。”
“你就不是做买卖的材料,那年也不知是谁赔了好几……”
“行行行,闭嘴吧,又翻旧账!”
两口子叽叽咕咕地吵了一路。
孟春景一边搅着锅中的面条,一边把脖子伸得老长,好偷听他们说话。
直到距离远得再也听不清,才快速瞥去一眼,刘祥云和吴前进正互相推搡着走进家门,而走廊另一头,许文山正快步朝这儿走来。
孟春景皱了皱眉,心想他不会是来找孟秋爽的吧?
须臾,许文山走到她身边,第一句话果然是问,“春景,你姐在家吗?”
孟春景俯身封上炉门,爱答不理道,“没在家。”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你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前阵子去外地训练……这不是挺长时间没见了吗?我寻思过来看看,对了,春景,你姐考得怎么样?”
“……”
孟春景本就冷淡的脸,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立马又冷了几度。虽然他是无意的,但孟春景就是觉得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姐姐真够倒霉的,喜欢她的男人,一个两个全都不靠谱,王天保就不用说了,英雄救美反倒给她家惹了一身骚;许文山处处留情,拈花惹草;周众城朝三暮四,说变就变。
“不知道。”她冷冰冰地说,“我姐不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别来找她了!”
孟春景说完就端着锅进了屋,只留许文山木鸡似的呆立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