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娇气爱哭的翠微仙子,还是坚韧安静的翠微仙子,宋霜迟都不曾见过。
甚至,就连翠微仙子的画像,他在那些话本子里所见的,也是各有不同。
真正的翠微仙子,是否真如寒江所说,与他的眉眼生得一模一样,他亦无法确认。
他看向春回,轻声说:“春回仙君,你可有办法,让我看看……翠微仙子?”
哪怕春回说他是翠微仙子之子,他一时也没办法说出母亲这个称呼。
逝去的人自然无法再见。
可仙门之中,有太多的方法,可以留下过去的影像。
照影珠、溯洄术、忆梦石、幻影阵……
宋霜迟虽无灵力,可既然出身赤湖,想必知道这些。
可他却只问,可有办法?
春回凝视着他那几乎与翠微仙子如出一辙的眉眼,抬手一挥,算是回答。
随着春回的动作,灵力缓缓逸散开来。
眼前梨花依旧纷纷扬扬的洒落,仿若一场春日的雪。
可宋霜迟的眼前,却慢慢出现了一张躺椅,躺椅上,素色衣衫的女子缓缓抬眸,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场梨花雪。
那女子瘦削的过分,唯有腹部微微隆起,神情安静,眉眼郁郁,唇角却带笑,虽容色煞白,脸颊凹陷,却依旧可见昔日绝世之姿。
女子安静的看着那场梨花雪,看着看着,人已坐了起来,那张泛着幽绿的五弦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素手轻拨,熟悉的曲调响起,却是说不出的苍凉沉郁。
依旧是那曲《流水》。
潺潺水声中,宋霜迟凝望着那女子,不自觉的跟着弹了起来。
一曲终,女子的手无意识的摩挲着那绘制的梨花,眼睛却怔怔的凝望着琴尾的“梨花雪”三字。
宋霜迟抱起琴,抬步走向那女子。似是怕惊了她,他的脚步放的极轻。直至走到那女子身前,他半蹲下去,颤抖着抬起手,自那五弦琴处慢慢移动,想要碰一碰那女子的手。
可他的手,甚至没有碰到五弦琴。
那里空无一物。
宋霜迟颤抖着移动的手,在距离女子手指一寸处,停了下来。
一切都不过是幻象。
他与眼前的女子,隔着一百三十年的时光。
宋霜迟眨眼,掩去眸中的眷恋与孺慕、期盼与渴望,笑着看向眼前的女子,不舍却又决绝的,一寸寸抽回了手。
他站起身,微笑着道:“多谢春回仙君。”
灵力散去,躺椅、女子、五弦琴俱消失不见。
春回看着他,神色复杂:“宋公子,你若愿意,今后就在这里住下吧。”
宋霜迟笑着摇头。
他不愿死在枫院,也不愿亡在镜湖。
哪怕这里是他母亲的沉眠之地。
春回并不勉强,只道:“那你先在这里休息吧。”他看向身后的小木屋,“这里的一应用具,都是小师姑的东西。你可以自行取用。”
宋霜迟点头,见春回要离开,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春回仙君,你为何会认为我姓林?”
既然他母亲姓谢,他父亲姓宋,那春回为何会认为,他可能会随他师父姓林?甚至,春回先问了林,后提起的宋。
春回显然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
可他很快移开眼神,道:“只是随意猜测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怎么可能是随意猜测,不过是不愿说而已。
可宋霜迟并未刨根问底,只是道:“这里灵气充足,再有两日,我的身体便能恢复了。到时,还烦请春回仙君送我离开。”
“好。”
春回应了,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了宋霜迟眼前。
禁地门外,宣和已候了许久。
春回出门便见到他,很是意外的快步走至宣和面前,揽着他的肩皱眉道:“宣和,出什么事了?怎么不传信给我?”
“师兄。”
宣和不再是那副半梦半醒的模样,神色清亮的看着他,却没有回答,而是道,“宋霜迟醒了?”
春回只当做没看出他的不一样,揽着他就欲往外走,点头道:“嗯。”
“你说这里是镜湖禁地,非掌门不可踏入。”
宣和却不动,只是看着眼前古朴的石门,沉声道,“师兄,你说了,我也信了。”
“可你带了宋霜迟进去。”
宣和神色淡淡,语声沉沉,好似和平日一般无二。
可春回却在他难得清亮的眼里,看到了责备疑惑和难过。
春回移开手,侧过头,有些不敢看他。
宣和只问:“师兄,他是谁?”
从前的事,春回不愿再提。
所以,他只是简单解释道:“他是故人之子。”
宣和眨了下眼,询问道:“师兄所说的故人,是翠微仙子吧?”
春回点了头,不愿再说这些,仓促间就往外走,转了话题道:“尺素呢?她前两日不是去蒙山了?如今可回来了?”
宣和垂眸,明知他会如此反应,可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难过。
可他只是抬脚跟了上去,回道:“绛尘闯蒙山结界受了重伤,师妹一个时辰前带着他回来了,如今正给他治伤。”
“哦。”
春回应了,疑惑道,“你不是与绛尘交好吗?怎么不去给他治伤?”
宣和抬眼:“师兄是要赶我走?”
春回被猜中心思,却不曾想到宣和会这么直白的说出口,脸上的笑僵了一刹,方才心虚着道:“不、不是。”
“只是你每日待在镜湖,没什么朋友,如今绛尘受伤,我替你担心而已。”他拼命给自己找补,“不过,你既然没去,想必绛尘的伤也没什么大不了,很快就能好。”
“绛尘伤得很重。”
宣和道,“以师妹如今的灵力,还治不好。”
“呃……”
春回没想到绛尘伤的竟这么严重,惊道,“那我们这就去看看绛尘吧。”
“不用了。”
宣和摇头,冷声道,“他要寻死,我治得了这一次,也治不了下一次。”
“寻死?”
春回不理解,“他为何要寻死?”
宣和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禁地的方向。
春回猜到他的意思,怔了怔:“是因为宋霜迟?”
回想起宋霜迟破碎的魂魄,春回沉下脸,连声音都变得沉重起来,“宣和,依你之见,宋霜迟还能活多久?”
“他魂魄即将散尽,若请不动蒙山尊者,以我的灵力……”
宣和叹气,“他撑不过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
距今也不过半年时光。
当年,他与小师姑,相处也不过就半年时光,还包括那昏睡不醒的三个月。
而今日,他再遇宋霜迟,竟然也依旧只有这半年时光。
春回思索着,忽而看向蒙山方向,轻叹:“宣和,你说,蒙山尊者真的能救宋霜迟吗?”
宣和一听他话音便知他如何想,勃然大怒道:“绝对不行。”
他气的甩袖而去,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皱眉厉声道,“我不知道蒙山尊者救不救得了宋霜迟,可你绝不能去闯蒙山。”
“绛尘的灵力不在你之下,君山的衡微仙君亦是金丹上境。两个月前,他们联手闯蒙山,都破不开蒙山结界,反而双双重伤。你一个人去,又做得了什么?”
“你可别忘了,你是镜湖掌门。镜湖上上下下,都靠你来护。”
“我知道。”
春回叹气,取出腰间佩着的木剑握紧,“宣和,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伸手拂过那木剑,剑身上的每一条刻纹,都是他对镜湖的承诺。
“你放心,我不会去闯蒙山。”
他这样说,便是承诺。
宣和放下心来。
只是,他沉吟许久,忽然道:“师兄,渡魂之术,或许可以救宋霜迟。”
渡魂之术。
这四个字出口之时,春回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宣和,十年前我就和你说过,渡魂之术,伤人伤己,非医者之道。”
春回的脸色极为难看,“你平日偷偷钻研也就罢了,左右没犯到我跟前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但我今日告诉你,在我的镜湖,没有渡魂之术。”
“就算你钻研出来了,可你要是敢用,要么,你滚出镜湖,要么,你赶我出镜湖。”
要么,你滚出镜湖,要么,你赶我出镜湖。
这话太冷,冷到宣和看着他,浑身都有些发抖。
一百多年的情谊,在他眼里,好像算不得什么,才能如此轻易的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什么渡魂之术,伤人伤己,非医者之道。师兄,这种话,你骗骗自己也就够了,何必要来骗我?”
“是你和我说,术法无错,错的是用术法的人。”
宣和红着眼看他,冷笑道,“怎么?一说到渡魂之术,便是术法有错了?”
宣和反应不对,春回深吸了一口气,吞下喉中准备反驳的话,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
他张了张口,正准备换一个话题。
可宣和甚至没给春回开口的机会,继续道:“不就是翠微仙子受渡魂之术反噬而亡吗?钻研出这术法的师父都没怨,你凭什么怨?就因为你喜欢翠微仙子吗?”
“可难道就因为你的喜欢,你就要让渡魂之术永远尘封于世?就要眼睁睁的看着能救的人走向死亡?”
“你这样做,对得起师父吗?对得起镜湖吗?”
这一刻,埋藏在心中多年的话语倾泻而出,才真正是伤人又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