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函的变化究竟是不是好兆头,我不得而知。但我能确定,随着游戏继续进行,我与游戏世界的羁绊变得越来越深。而游戏里的那些人与物,都表现出极其恐怖的真实性。
第二版“婚礼前说明”与之后的第三版相比,除了婚礼场次从3058减成了1401,更显眼和根本的改变是规则条例里少了一些东西。
黑衣人。
第三版反复强调不要和黑衣人交谈,他们恶毒又狡猾,会破坏婚礼的进行,必须远离他们。而这一版中没有任何字句提及黑衣人的存在,也因此,没有了黑衣人作为对照,规则并没有用“白色制服”这样的前缀去修饰园区内的官方服务员。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黑衣人成为爱情工厂的首要忌讳?
游戏把我投送到第1401场婚姻的动机,就和这些黑衣人有关吗?
大致读完整篇说明,我努力回想第三版的内容,在脑海中两厢对比,确定没有遗漏别的什么细节,才继续走进游乐场中。
站在大门接待台后的还是那位男服务员。我们相遇在第3058场婚礼,因此,我还记得他,他对我却没有任何印象。除此之外,他虽然外形依旧帅气,嘴角挂着的却不是温和的微笑。眼神冷漠地接过我的邀请函,随意瞥了一眼,他将邀请函用力甩到台上,不耐烦地说,“进去。”
见我没有下一步动作,他提高音量,表情称得上凶神恶煞,“还有什么事?”
平常没有缘由地被这样对待,难免会感到不适。但此情此景,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惊讶。原来NPC在两场婚礼的态度如此大相径庭!我不禁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大变样。
若想拨开“历史”的迷雾,只有前行。
也许,只差临门一脚。只差一些提示。
婚礼区的格局与之前的大差不差,两张摆满食物的长桌,90把放有规则传单的椅子,气球自由地漂浮在鲜花拱门上方,与欢快的古典乐曲纠缠不休。
为了增加体力,我迅速吃了几个面包,捏着鼻子喝了一大杯外表黑乎乎,口味感人的饮品。
公厕在入口处右侧。说来奇怪,距离游戏开始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我并没有特别想上厕所。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趁婚礼没开始,去了一趟厕所。
男女分厕,用西语单词辨别。
女厕中四个角各放了一小罐熏香清洁空气,我走进厕所时,里头空无一人。然而,当我正准备从隔间出去,外头由远及近地传来两位宾客的交谈。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倏地收回了手。
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吗?厕所,茶水间,消防楼梯,偷听八卦的圣地。
“今天的天气破天荒地不错呢,穆珥。”听声音,说话的人还很年轻。
太阳永不变化,游乐场的天气不是都差不多吗?
“是的,尤兰达,这么好的天气,如果这场婚礼不有趣些,该怎么配上它呢?”穆珥道。她的声音很寻常,没有什么特点。可我隐约觉得曾在什么场合听过。
是哪里?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轻轻打开厕所门,透过一小条缝隙往外瞧,试图看清穆珥的相貌。然而,她们并不在厕所隔间,而是在外头的洗手池。
“你准备好了吗?尤兰达?”
尤兰达长呼一口气,语气坚定,“当然。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两人来厕所似乎并非解手,而是为了这一场无厘头的交谈。交谈戛然而止后,她们伴着哗啦啦的水声沉默地在洗手池洗完手,结伴离去。
等我走出隔间,只有水池壁上的水珠与镜子上的潮湿水汽,成为谈话的唯一证明。
短时间内,要在几十位女宾客里找到不知长相的穆珥,纵然不是大海捞针,也需要一番功夫。
难道要挨个和女客们攀谈,问姓名,听声色辨人吗?
我的记忆力不算差。既然我对穆珥的声音莫名感到熟悉,却想不起到底什么听过,那我和她应该只极其短暂地交谈过,甚至压根没有交谈。
在游戏里遇到了那么多女性,好人馆谈话里,加上我就有十位女性,之前的婚礼活动上更多,一时半会,倒真的没有什么印象。
我晃荡在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人群里,偶尔加入交谈,竖着耳朵分辨,企图抓住模糊记忆里的线头,扯出记忆的线条。
排除了聚在左侧大桌旁闲聊的女士们,我又走向右侧碰运气。这边靠近婚礼区出口的空地上,一个身着黑衣黑裤、右脚微跛的男人正徘徊于人群中。他的头发未经打理,非常凌乱,古铜色的脸庞沾了不少灰块。他拿着一份纸笔,面带歉色地与其他宾客搭讪,不时展开纸张,递出手上的笔。大部分宾客没听他说话就摆手拒绝,一小部分耐着性子听了几句,便面色恐慌,像逃离瘟疫传染源般,立刻走得远远的。
他是传说中的黑衣人吗?
我好奇地朝他走近,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不想走到半路,ELLA的广播声响起。
婚礼拉开帷幕。
视线紧紧跟随着黑衣男人,我在就近的空位坐下。他把纸笔塞进裤袋,就小心地绕过人群,坐到了最后排。而在他身旁,坐着一位身穿同样款式衣物、身上沾满污垢的年轻女孩。他一坐下,女孩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似乎握住了他的手。
婚礼区的宾客极大部分互不认识,他们二人举止亲密,即使婚礼已经开始,我还是又多看了几眼。
ELLA的演讲千篇一律,家庭,人民,婚姻……毫无感情的电子女音为这场婚礼平添几分赛博朋克的荒诞。与此同时,藏在好人馆地底的绝密档案所记录的以感情为食的ELLA,隐隐暗示冷色调下蠢蠢欲动的炽烈与疯狂。
演讲过后,下一环节是新人上台。
气氛寂静神圣,两道黑色身影自鲜花拱门徐徐登上宣告台。
他们手挽着手,一高一矮,一人嘴角带着幸福的笑容,一人紧抿嘴唇,神情局促,前行时肩膀一高一低。
他们看起来相识已久,对这场婚礼满怀期待。
他们……我心下讶异。他们,是那两个黑衣人。
待两人在台上站定,ELLA继续说,“这是一对特殊的恋人。他们在年少时与对方缔结了各自的第一场神圣婚姻。他们完美地通过了每周一次的婚姻测试,他们的婚姻受到了人民的认可与祝福。然而,由于结婚一周年迟迟未孕,根据正当程序,他们进入高级培训课,经历了短暂的分别……”
高级培训课……
我怔在原地,随即想起安丽娜所说的那些话。她的腔调,重音,停顿,一切都那么清晰地在我的耳旁响起,如一道猛雷,把ELLA接下来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把所有的虚伪都劈得无处遁逃。
【临近一年婚姻纪念日,如果再没有怀孕,我们将被强制解除婚姻,分别接受高级培训课程。虽然说是课程,却是禁锢自由、丧失伦理的乱/交测试。】
刹那间,头痛欲裂,眼前的一切蒙上一层浓雾。我张了张嘴,发现喉咙仿佛被捂在一块湿润的毛巾里,再怎么用力,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呜咽。
天地由此失声。
我不知道为什么陌生人的遭遇会对我的身心造成这么大的影响。甚至,他们也许只是游戏里的没有感情的NPC,魔法阵的产物。
身侧的某位好心宾客凑近,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摇摇头,用手擦了擦眼角。
“经历了另外几次婚姻,在绝对随机的分配程序下,二人获得重新缔结婚姻的宝贵机会。作为人民批准的婚姻公证员,我认为这对新人已经满足……”
我伸长脖子,极力望清站在台上的那对“旧人”,我想看清他们的神情,他们的眼神,他们是否历经万难后真的即将得到幸福。
他们从戒指盒中取出一对银戒,戒指的内环一定刻着1401编号。在ELLA宣布交换戒指时,他们微微侧头对视,露出微笑。
那的确是幸福的笑容。
他们长久地对视,仿佛天地只剩下他们二人。见他们没有遵从自己的指示交换戒指,ELLA语调平平地再次发出提示,“请新人1401A与1401B交换戒指”。
终于,1401A—新娘—举起了那枚小小、泛着银光的戒指。
她挥了挥手,似乎在与谁打招呼,
“叮……”
下一秒,戒指落地。
座下几声低呼。紧接着,又是几声,再几声,讨论声越来越大。经历了一番短暂的自我怀疑,宾客们通过交谈确认,那枚戒指,的确是被1401A直接丢到地上的。
“很抱歉,我不叫1401A,我的名字是尤兰达。我的丈夫……”
尤兰达轻轻吻上男人干燥的嘴唇。
“我的丈夫,也不叫1401B,他的名字是里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