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李清鹤急匆匆地跑进大殿,“魔族那边,又提升对战规模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威严而高雅的厅堂,装饰华丽中不乏文人清气,非常符合各大仙门的身份。
如今坐在这里的,不是雄距一方的宗门霸主,便是货真价实的尊者,九州身份最高的一群人,全部都集中在这里了。
除此之外,还有他们的亲信和徒弟。
昆仑道宗拥有两位尊者,在诸多同道之中地位超然,如今不弃山的人没有出现,李安世便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首,由他作为主持。
李清鹤刚从延宕川的前方战场回来,他这样一说,大殿中被激起一丝微澜。
李安世皱眉,问:“如今投入到什么境界了?”
李清鹤神情凝重:“儿子惭愧,境界不够,据守阵的长老探测,应是金丹大圆满……甚至元婴。”
有人轻轻抽了口凉气。
千年前的仙魔大战,虽然成功将魔族全部封印,可也怕是伤了修真界的元气,致使底层修士一年比一年难以修炼。
如今的修真界,两极分化严重,大乘期的尊者加起来,虽能达到十余数,中坚力量却与此并不匹配。
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大乘——尊者是金字塔尖,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存在,可九州何其大,而对于普通的小门派来说,一位金丹期的修士,便已经能开宗立派,传承道统。
元婴修士,便是在昆仑这样的庞然大宗,也已经能够身居长老之位。
这一次仙魔大战还没打到白热化的地步,两方始终守着分寸,那边魔尊从未出现过,几位护法也不曾露面,这边便与之相对,始终没有尊者亲临战斗,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按照大多数上位者的想法来说,魔族出世已成定局,但左右也不过是要争夺资源,如果能这样拖下去,能在损失不太重大时签下什么条约,和平演进,是最好的。
但魔族率先派出元婴期的天魔,便将小打小闹的摩擦上升到了另一个境界。
商卿月冷声开口,声音如冰溅玉。
“我早先便说,魔族狼子野心,魔尊暴虐无道,断不可存侥幸共存之心,我辈修士,理当护持天下苍生!”
问天剑尊是天下第一的剑尊,战斗力极强,他开口自有分量,不少人都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
可也有人反驳。
“问天君说得轻巧,”青山观观主赤松子摆了下拂尘,“我们虽然人多,但处于劣势,不说魔殿七大护法,各个都有不亚于大乘期修士的实力——便说魔尊,他实力深不可测,是当年与十二金仙抗衡的人物,问天君自问,打得过他吗?”
“就是,”有人小声附和,“说起来,怎么不见他的大弟子,叫……姓燕的那位,不是实力很强吗,在年轻一辈里挺有名,如今说不定都修到金丹了吧?”
“嘘,”又有人忙打断他,“你闭关闭傻了,前段时间昆仑的饬令没看见?”
窃窃私语越来越密:“据说是可能与魔修有染呢——不是我说,一个剑修心境被污染至此,当师尊的轻飘飘断绝个关系,便能独善其身吗?”
“嗐,一个弟子入魔,另一个弟子就那么养着,不结道侣,看着也不算炉鼎,我说,他们这些剑修啊……”
问天剑尊的目光如电,往出声那方向看去,那里响起轻微的瓷器打碎的声音,却没让他找到,究竟是何人开口。
剑尊清净无波的灵台,陡然升起一丝怒气。
燕拂衣,燕拂衣,从始至终,就是他搅得所有人不得安生。
连如今被逐出师门,还在往自己脸上抹黑。
问天剑尊没再说话,神情不虞,大殿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尊者们皆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地喝茶,即使战乱左近咫尺,也泼不灭他们看笑话的心情。
李安世眉头紧锁,三言两语与几位宗主商量好,让仙门这边也跟上魔族的战力,各门各派的元婴修士,即刻赶赴延宕川。
今天的金殿议事,也不欢而散。
议事的地方是属于昆仑的仙府,诸事议毕之后,其余宗门的人便各自散去,大殿中很快只留下昆仑的人。
商卿月轻阖眼帘,眼角瞟见了刚从殿外溜进来的两个徒弟。
看见燕庭霜,他的神情稍松,连带着对他身后的萧风都顺眼了不少。
庭霜与他那兄长是很不一样的,温柔体贴,又从不争不抢,说话做事都如徐徐春风,不像燕拂衣,面相便始终带三分锋利的孤郁。
新近收的萧风也好,这少年虽出身寒微,但性情坚忍,胸怀广阔,若说能担得起剑峰门风的,也该是他才是。
商卿月其实一直都很看不惯燕拂衣,头次见面时,谈及燕然师妹的死,小小的庭霜还想替兄长掩盖,可燕拂衣自己竟毫无愧疚之色,只是定定地看着孪生弟弟,垂了垂眼。
他后来认了错,可却仿佛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倒像是别人对他做了什么。
庭霜自小体弱多病,天赋也并不算好,但修炼总是那么刻苦,寒来暑往的从不懈怠,看着都让人心疼。
燕拂衣呢,空有一身剑骨,却心思深重,惦念凡尘俗事,商卿月甚至还记得,自己有次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徒弟们修炼——就那么一次,便见大弟子仗着天赋荒废修习,在后山躲懒。
他训斥了燕拂衣,燕拂衣竟还意欲狡辩,商卿月最烦这个,罚他禁闭反省,一月不得出关。
不像庭霜即使有时委屈,都只会默默吞下,柔柔地认错。
商卿月回忆着这些事,心里烦躁,想燕拂衣始终就是这样,做错了不敢承认,仿佛全世界都欠他,实在不像个剑修。
明明一母同胞,两个人怎么就能相差到这种地步。
不知为何,商卿月脑中突然浮现出燕拂衣那双眼睛。
是那日在扪心台——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孽徒,天雷之下,他们曾经目光相对。
燕拂衣定然极痛的,天雷之刑,许多修行百年的修士都熬不过,可他身躯颤抖着,汗水完全将眼睫沾湿,那双看向师尊的眼睛,却竟像无悲无喜,没有一丝……商卿月以为会有的委屈。
商卿月突然想,他的眼睛很像燕然。
若论长相轮廓,明明是庭霜与师妹更为相似,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燕拂衣的眼睛,很像他的母亲。
不要再想了。
他告诫自己,你已经有了庭霜,不该再困于过去的执念的。
燕拂衣已经被赶出师门,他也早该……放自己一马,离开那个天雷密布、充斥着血和泪的扪心台。
金殿逐渐恢复平静,不论外面如何乱,昆仑道宗自己关起门来,总是自己一家人的事。
李清鹤转过头,他脸上还有些战场带下的血尘,衬得容得愈发艳丽。
“小师兄,你与萧风去哪儿了?”
燕庭霜突然被点到,吓了一跳,嗫嚅着说:“我与萧风……有些庶务商量,是剑峰的事,小师弟也感兴趣吗?”
李安世皱眉:“大敌当前,门派里那些杂事,都可以放放,你们也学学清鹤,总不能一直躲在后面,不上战场。”
“是,弟子知道了,”燕庭霜很温柔地应着,像是羞愧地垂下了头,“从前是……是哥哥把持这些事,我实在不熟悉,才耽误了时间……”
“好了,”商卿月说,“也不怪你。”
李安世摇摇头。
他总觉得,卿月师弟太纵着门下的弟子,燕庭霜性情软弱,燕拂衣……又是那个样子,还好如今收了萧风,看起来还算不错,不然这些年轻人以后,可怎么能撑起昆仑道宗?
萧风在一旁微笑道:“这些事情真的做起来,才发现其中复杂之处,小师兄初开始上手,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顿了一下,似是不经意提起:“这样想来,当年大师兄能一力撑起那样多的宗门事务,实在很厉害。”
大殿中的气氛陡然一滞。
李清鹤抬了抬眼,他的目光锐利,从侧方看着萧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萧风在说这话时,眼中神色有些读不透的莫测。
可再看时,他又明明表情舒朗,语气真诚,是一片无可挑剔的心怀坦荡。
李安世面上一冷,语声凌厉起来:“好好的,又提他做什么?”
他反应很重,不仅声音都显得尖细,就连灵气都似乎有些鼓荡。
萧风似是被吓了一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连忙躬身:“对不起,掌门,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他一个外门弟子,当然既不知道宗门顶端这几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知道燕拂衣这三个字到如今,是多么不可提起的禁忌。
燕庭霜在一边,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也跟着说:“掌门师伯,萧风师弟不是有意的,很多事情他都不了解,哥哥当年待他也不好,不是有意为哥哥说情……”
“师兄,”商卿月大袖揽住小弟子,有些不满,“燕拂衣是心术不正,咎由自取,可那是他自己的事——庭霜心性纯良,萧风不计前嫌,你对孩子们发什么火。”
李安世的手掌在身后紧紧攥着,重重哼了一声,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拳头隐隐的,甚至有些颤抖。
他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师弟见笑,我着相了。”
是错觉吗?
李清鹤站在一旁,心里一动。
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高高在上的父亲,不知为何,他竟觉得,父亲竟有几分……害怕卿月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