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霄尘跟着江月鹿二人一路无比顺畅安全,充其量只是远远听见远处山林打斗,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这次走到半山腰不知何处,可算是叫他碰见了一撮修士。
说来也巧,赫然就是在山脚入口御剑先行的那一队人,听其所言,是来自一个叫清风谷的门派。
不过清风谷这队人应该是遇见了些危险,比之先前,一个个皆狼狈了不少。
而眼下他们围在分岔路口的一个巨大石碑前,石碑光秃秃的,碑前飘着个人。或者不应称之为“人”,而是一道半透明的灵体,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那具不知从何而来的灵体,是个须发尽白的老者,鹤发童颜,眉毛同胡子一样长,压盖在眼皮上,叫其双眼再勉力也只能睁开一条缝,故而他无论做什么的都瞧上去笑眯眯的。
这长眉老者边飘边慢悠悠地说话,絮叨来絮叨去却只有一句——
“嗳,我家大黄在睡觉,切莫惊扰了他。”
围观的那队修士在旁哈哈大笑。
白霄尘也好奇地凑上前去:“敢问你家大黄是哪位,现身在何处呢?”
而那老者竟然回了话,他模样无奈地叹道:“我家大黄可凶了,我已管不了他。后生们,切莫要前进了,速速回头还有救。”
有修士惊奇他终于改了台词,也来逗他:“老头儿,我们没法回头,只有到终点才能从传送门出去!你说这要怎么办?”
对方:“唉,是,你说得对,不要贪心,什么都不要捡。”
简直驴头不对马嘴!
众人轰然大笑。
老者突然叹气:“好吧,那只能去一个地方捡,但要静悄悄的。”
有修士忍不了了,挥剑斩碎了这道灵体,白霄尘正想阻止,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灵体被劈成两半。
那修士回剑入鞘,不屑道:“这也不知是多少年前来密境探险之人留在这里的残魂,时隔太久,他已失了神志,问不出话来,我等无需在此浪费时间,速速赶路要紧。”
而那灵体被劈开之后,竟然晃晃悠悠,又聚了起来——
“嗳,我家大黄在睡觉,切莫惊扰了他。”
又来了。
众人皆呼无趣,绕过石碑继续上山。
白霄尘也同江月鹿他俩面面相觑半晌。未果,三人也只好继续前行,而刚抬步,那长眉老者却如一阵风般嗖地绕到白霄尘身前,啪地伸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白霄尘登时没敢动,对方围着他团团转,鼻子不停地在他身边空气嗅了一会儿,得出结论:“唔,这位道友,你身上的气味够凶啊。”
“我?”白霄尘一脸莫名。
“不,不一定是你,也可能是经常伴你身边之人,你染上了他的气息。”这人神神叨叨的,“老头子我在这里等这么多年,恐怕只有他,才能压制得住大黄。”
白霄尘心道经常伴他身边之人,除了长溯还能有谁。什么叫气味够凶?听上去就不像是什么好话,还有,压制什么大黄?他那徒儿还只是一个崽啊!……
他正要再问。而恰在这时,突然轰隆隆爆出一阵地动山摇,山崩地裂,巨大石块碾着草木从天而降,头顶半边天空骇人的剑光闪过,伴随着灵力波动传来神兵相撞之声,原是山顶不知哪方大能在斗法。
掉落的一巨石压在这长眉老者灵体之上,再次将其溃散,而灵体再次慢慢悠悠聚起,笑眯眯道——
“嗳,我家大黄在睡觉,切莫惊扰了他。”
白霄尘三人:“……”
此地转眼变得非常危险。他们一路行来,打斗声也听了不少,但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的。说着不远处响起方才离去的那队清风谷修士们的鬼哭狼嚎。
但又是恰在此时,白霄尘怀中那枚玉蝉竟忽明忽暗地震动了起来。他猛地抬头望向斗法之处,没曾想竟是这么巧,这就叫他碰上叶淋秋了。
白霄尘忙给江月鹿二人撑起一顶防护罩,将防护的罗盘法器塞到她手里:“你带他去安全地方先避避,我且前去看看。”
说罢冲长眉老者行了一礼,匆匆腾空蜻蜓点水般脚踩着巨大石块朝事发之地飞去了。
而他身后那少年却急得不行,就要追出去:“不可,他身负大凶之兆,不应贸然前去……”但被江月鹿立刻拉住。
“阿星。”她拉着他示意看自己手中罗盘,“你瞧瞧这法器,哪个人能随便出手都是上品之物?那位道长哥哥显然是个深藏不露有本事的。我想,他也是怕你受伤,才将我们留在这里,你就别担心了。”
燃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离开这顶防护罩子,他被江月鹿劝住,没再要出去了,可目光还是紧紧望向白霄尘离去方向。原本连绵起伏的山峦此刻遍野狼藉,花枝打落,尘土飞扬,那却早已没了那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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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半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斗法,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必至少其中一方没想着打持久战。
白霄尘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扫尾。
那边五六个人轰轰隆隆刀光剑影打了半天,若不是玉蝉信物指引,白霄尘差点儿没辨别出来哪个是叶淋秋。想必对方精通反跟踪加伪装术,从头到脚、从外表到内力气息都统统改了个遍。
叶淋秋当年身为空蝉山庄最负盛名的大弟子,一手剑招当是极为漂亮的,但可惜白霄尘是看不见了。他只远远嗅到对方满身的血腥味儿,在密林中快速遁走,显然是受了重伤。
白霄尘这才想起来,之前在叶千障识海里听过的,这位空雪公子情障未破,已经祭不出自己的本命剑了。
叶淋秋在鸢落城救长溯那次,对付采生楼一般的小喽啰没有问题,但面对敢于进入密境的修为高强之人,祭不出剑,对于剑修而言可不就相当于自断双臂,故而才这般狼狈。
白霄尘提前守在对方前路,很快截住了他:“跟我来。”说着扔下一把不知什么的碎东西,密林中登时腾起浓重迷雾,“这个迷阵能拦住他们一段时间,我们快走。”
叶淋秋蓦然抬眼,面罩包围得整张脸只剩下的一双眼睛里浮现讶然:“是你?”
白霄尘笑眯眯道:“对,是我。我碰巧路过,顺带来报答你对我家徒儿的救命之恩了。”
他没敢靠近对方,剑修都比较危险,重伤之中的剑修尤其危险,戒备心很高,他礼节性地同对方保持一臂之远,在前面开路。
而叶淋秋听了这话,倏地笑了。他缓缓摇头:“你无需这般。妇孺不可伤,无论是谁,我都会去救的。”
白霄尘心道糟糕,本来寻思着要不偿还完人家救命恩情后,再把他绑给叶千障,正好同两边都两清了。但谁知对方这么一通输出。这人道德水平越高,反而越叫他不好意思下手了。
叶淋秋又问:“令徒呢?”
白霄尘诚实道:“我俩一同进来,他被分到兑位去了。我这也是要去找他。”
叶淋秋跌跌撞撞一路走,可他神奇的是,步子已经分外凌乱,面上竟还能维持住一片淡然。他似是微微回忆了一番:“令徒年纪虽小,但临危不乱,是有大机缘者,定能逢凶化吉。”
白霄尘大笑:“是吧!我亦是这般认为。我那徒儿小是小,但自幼机敏,哪有那般容易陷入危险。”夸完自己徒儿,又问对方。
原是叶淋秋此行本没想多生事端,但因落单被人盯上了,欺他形单势薄,欲杀人夺宝。
白霄尘叹口气,这搁修真界倒也寻常,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只是同情他确实倒霉了些。正巧前方有一口山洞,避避风头休息片刻不错。
白霄尘连忙招呼人进去,而叶淋秋一手紧紧捏着剑鞘,一手捂在自己胸口,在洞口却倏地停住脚步。
须臾,他稍微侧头,平静道:“密境凶险,很少有人行至此处,还能如道友你这般衣裳洁净,纤尘不染的。”
白霄尘笑着解释:“幸运罢了。”
“道友真人不露相。”对方微微勾唇。
但说归说,这人却杵在山洞面前半天寸步不移。白霄尘初始不明,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试探,失笑了下,率先提袖进入山洞。
片刻之后,叶淋秋也抬步进来。他终究是伤势较重,矮身靠坐在石壁上。
行走间,有一小物掉落于地,滚到白霄尘脚边。白霄尘弯腰捡起,到手发觉是一精巧玉佩,编在坠子底下,像是腰间装饰。他正要奉还,却指腹触到玉身上面一个纹印,他不禁霎时愣住。
摩挲着感知两瞬,他讶然转头看去:“这,这是……东阆旧物。”
对方突然轻笑一声:“竟还有人记得东阆。而不是将其统统归为北疆魔头。”
在白霄尘脸色微微一变之间,叶淋秋仔细接过,手掌虚虚合着那玉,垂目低声说,“这是我道侣之物。”说话时,眉心眼角融融浮着一抹叫作温情的东西。
白霄尘察觉到其话语间温度,回过神来,不禁愕然:“剑修最忌动真情。”
叶淋秋头靠着脑后石壁,微微阖目,闻言沉默很久:“身陷红尘无可脱。”
不知是不是经过方才一遭试探,这道德水平不低的剑修意识到自己多心,内疚之余,些许敞开了心扉,靠坐着墙,同白霄尘闲聊了起来。
白霄尘明显表示出东阆、以及对拥有东阆旧物的他那个道侣的好奇,而叶淋秋没先进行这个话题。
——他谈及了自己少年时的一位伙伴。
他同那位伙伴原是邻居,本该是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谊。但他幼时家乡遭了灾,被空蝉山庄路过的修士收养了,测出灵根极佳,又顺利拜入庄主门下,至此与那位伙伴两两分开,生死不知。
叶淋秋脸色惨白,眼光浮现出回忆时特有的几丝迷蒙:“直到很多年后,我们再次遇见,才知造化弄人。那时,我已是空蝉山庄大弟子,而他在东阆朝中效力,供平胥将军一职……多年不见,谁知我二人已是各奉明主,泾渭分明。”
白霄尘不禁沉默,他当然知道当年情况,空蝉山庄依附于大昶,或者说,若是不依附大昶,多年后的今天,空蝉山庄根本不会存在于世。而与已经灭国的东阆,在当年自是水火不容的敌对态势。
昔日好友,如今各效一国,可不正是咫尺天涯。
叶淋秋额头渗出细碎的汗,微微侧头看向白霄尘,轻笑道:“若是你的话,你该如何?”
白霄尘托着下巴还没想出来个该如何,而眼前人已经紧紧闭上双眼,不知是昏死还是打坐入定了过去。
白霄尘连忙探查,确定其无大碍之后,才放下心来。
可与此同时,白霄尘对着面前陷入昏迷的剑修,忽然之间,心里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
直接施展琴幻术查探真相非常方便,但无端进入人神识,终究是过于缺德。上次叶千障那次还可以说是情况紧急,这次他不知该找什么理由了。
白霄尘愁来愁去,好奇得抓耳挠腮,偏又有贼心没贼胆,踌躇良久,最后给自己徒儿玉简通讯:“溯儿,为师目前遇到一个事关伦理道德和个人好奇之间相互博弈的严肃问题,你帮我出出主意,该怎么办。”
长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