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敛了那轻佻的态度,正色道:“原本,我并不想打趣你,但你不该太过锋利。锋利未必占据主导。你的佩剑如此锋利,才需要剑鞘加以敛住锋芒。你那师弟的佩剑,有了剑鞘,也只是为了掩去煞气,其本身并不需要剑鞘。”
站直身子,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后:“乌蒙灵谷之事,我是从头到尾的亲历者。也许巫祝大人只是想让他的道侣参与他的童年,但我却知道,他的道侣心思不止于此。”
眼神转为犀利:“若非知晓你心头所想,我不会让小玲儿现身的。小玲儿可是青丘国最尊贵的少主,以你修为根本发现不了她的行踪。小玲儿前些日子算着,说是回来看看,应会与故人见面。此番,倒还真是不枉她于筹算之术上如此精深。果然今日就见得了乌蒙灵谷第一百二十七任巫祝。虽然现在他这第一百二十七任巫祝有实无名,却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浅浅叹了口气:“你做的有些事,我早已知晓。你的心思,我也明白。你本身并没有做错,只是莫要在修行人剑合一之术时,如此对待你的佩剑,他很疼。你心里的情绪太复杂,当真正通过剑意传达出去的时候,却与这把剑本身的清正之力相冲。这对你和他是一个两败俱伤之局。也许,你会觉得,他很懂你,像是另外一个你。但这就是修行人剑合一之术带来的。你逐渐像它,它也逐渐像你。你与它相配,但你却因巫祝有了晦暗。它只是一把剑。它明白不了你们人这么复杂的情感,它只知道跟随,只知道你的希望。好好待它,否则,若它某一日剑势反逆,就是剑仙也救不了你。”
抿了抿唇,微微垂了眼:“他...其实不该教你人剑合一之术。这种修行,只适合心思专一的人。你家师尊对铸剑之术视若性命,对他的佩剑矢志不渝,对他的爱人从一而终。这种专一是世间罕有的,这才造就了他独步天下他人望尘莫及的剑术。你心里装着太多事,这人剑合一或许也可以看作是你师尊对你的磋磨。你原本资质尚佳,若真能通过磋磨,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他。”
越上本体,倚着树干,缓缓道来那焚寂的前尘往事,连同那太子长琴的所作所为,以及紫胤的后来一步和再次探查。
晨光熹微,男子伸了个懒腰,一跃而下,拍了拍陵越的肩头:“道侣同心,其利断金。”
微微一伸手,霄河就被男子召了来。
男子轻弹剑身,笑了笑,把剑递给陵越:“有缘再见~”
言罢,身形逸散于晨光之中。
陵越看着手中的霄河,内心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三刻钟后,收好霄河,冲着榕树深深一揖后,御剑离去。
***
云梦别院。
紫胤与清和于亭中对坐,手谈。
清和瞧了瞧对面这心不在焉的人一眼,放下一颗黑子:“你这还惆怅起你的青葱岁月了?”
此时,紫胤年轻的容貌早已于一日前褪去。
彻底变作了银发蓝眼。
虽然俊美无涛的长相没变,但却当真越发让人觉得,这是广寒仙子。
气质更加清冷高贵。
那横冲直撞的寒力,也能控制了。
紫胤捻起一颗白子,微微拢袖:“...不足为虑。”
言罢,直接奇袭清和的后方大本营。
清和一瞧。
乖乖~
又是杀招啊!
嘿~
还真是个大杀器~
拿起茶盏,浅浅抿上一口:“那你在想什么,看你心不在焉的?”
紫胤看向远处的假山,眼神渺远。
清和一瞥,暗暗笑笑,伸手召来一只透明茶盏,放到了紫胤面前。
紫胤的目光被吸引。
细细一看。
眉毛不受控制地一挑。
清和有些得意:“看看我的手艺正不正宗?”
紫胤那双冰寒的眸子逐渐温柔似水。
但却并未拿过茶盏。
瞧着紫胤此番模样,清和也轻轻在心底里摇了摇头。
这般深情,当真少见。
也不知当年这对夫妇俩喝过多少交杯的“粉鸢”啊~
清和靠着椅背,轻松惬意:“为何不把望舒带走?你现在已经能够掌控它了~你们始终要在一起,这才正常~”
说起此事,紫胤眼睫微微下垂。
清和一瞬明白过来这个坎儿在哪里,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忖了忖,道:“其实,你换个角度想,这也是她另外一种陪在你身边的方式。难道你日日戴着九龙缚丝剑穗就不会睹物思人了?”
紫胤面色透出了几分灰色。
立时便站起身,甩袖离开。
清和看着那如瀑的白发,深深叹了口气。
两日后。
清和于紫藤花架下,继续观摩《逸尘子记》。
紫胤也跟着拿了一卷在看。
嘴角不时轻勾。
清和瞄到有些人那极为微小的快意,实在是有些无言以对。
倒还真没瞧出来,竟是这般小心眼儿~
清和撇了撇嘴,继续看着话本儿。
就在这时,云梦别院的结界产生了一丝波动。
紫胤目光一滞,继而平静如冰。
清和略略皱皱眉。
这又是谁扰他清静?
正欲讨伐,结界竟不破却又有人进入。
继而便是外庭以内力特地加持过的声音传来。
有旒碰撞声。
有玉佩叮咚声。
有双膝跪地声。
还有那不时午夜梦回却低沉许多的声音:“劣徒夷则特来请罪,还望师尊降下责罚。”
听着这话,紫胤虚虚握拳掩唇,嘴角上扬。
清和原本应该狠狠瞪上一眼紫胤,但却在这个时候,面色晦暗。
紫胤瞥了清和一眼,十分不留情面:“你这都变作国师了,是这天下的座上宾,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凝重的?”
清和一下翻身坐起,瞪着紫胤:“你...”
紫胤却轻松恣意地放下手中的《逸尘子记》,抿了口茶,悠悠道:“我可不信,你能那么淡定地陪我游山玩水,就好像真的忘了自己还有个徒弟,放任这个不回家的徒弟在外面野~”
略略一顿,又道:“你那蜂窝眼儿似的心思,应该与我父王不遑多让~否则,我想夷则常年呆在太华观,哪里会有机会去组织夺权的力量?这不过就是圣元帝本就有这样的想法,又受制于朝廷之中的势力,再试试你到底对夷则是什么想法罢了。现在,这身着龙袍的夷则归来,也不是什么奇事。”
以手支头,十分轻松:“我想知道的事,不通过你宇文家,也可以知道~”
清和胸膛起伏得厉害。
果然,紫胤就是个浑蛋!
太能装了!
胸口堵得慌,清和只能一下站起身来,来回转圈圈。
仿佛这样,这气儿能够顺上一点儿。
瞧着清和直接给气成了河豚儿,紫胤之前被戏弄的那点儿气儿终是散了去。
从怀中拿出了一只冰蓝色的冰裂瓷盒,站起身来,来到清和面前,一把按住清和的肩,将瓷盒推开一些,令清和能够看到瓷盒中那浅紫色瑰丽的脂膏,闻到那酷烈的香气。
又缓缓单手合上盖子,塞进清和怀中。
继而手腕一翻,一只上好的羊脂玉盒子便出现在紫胤手中。
紫胤往清和的方向一递:“送你一份礼物。这算是这些日子叨扰的赔礼。我也该回去了~”
言罢,交到清和手中,便御剑离去。
一丝留恋也无。
清和略略有些怔怔然。
回过神来,想起紫胤送的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自然是将牙咬了又咬。
个伪君子!
恨恨地打开那羊脂玉盒子。
竟发现这盒子里放了一只上好的紫檀木板子。
通体龙鳞,雕工精细,栩栩如生。
板子末端,还坠着一只明黄色的穗子。
清和真有些眼前一黑。
但又觉得,紫胤恐怕是有了读心术,竟那么深得他心。
只不过,饶是要给龙拔去鳞片,卸去指甲,砍掉龙角,也得晾些时候才行。
不听话的徒儿,当然应该好好管教!
清和的嘴角渐起邪魅的弧度。
***
紫胤回了临天阁。
一回来,古钧便伺候紫胤沐浴更衣。
当紫胤刚于主殿主座坐定,青冥就送来了清茶。
紫胤接过,缓缓饮着。
古钧待紫胤歇了品饮,这才汇报道:“主人此前安排的事情,是由墨瞾去完成。一切皆顺利进行。大公子和红玉离开后,由秋水接替红玉看守剑阁。前两日,红玉回来了,带回了大公子的陈情奏书一本。盗剑贼,肇临被杀一案,已经了结。小公子沉冤昭雪。只是有关处罚,涵素还在和众人商议。”
紫胤眼睫微微一垂,淡道:“此事该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问起本君的意见,原话回涵素便是。”
古钧领了命。
这时,主殿大门响起扣门声。
紫胤抬眼一看,竟是秋水。
古钧与青冥对视一眼,安静地退了下去。
秋水眼见青冥和古钧离开后,这才来到紫胤身旁,略略有些犹豫:“主人,红玉想见你,在玄古居的那方悬台。”
紫胤目光一滞。
玄古居的那方悬台...
那不是...
紫胤缓缓站起身来,踩着“烟波寒翠”离开了。
秋水纠结地看着地上那星星点点崩解的灵力光晕,浅浅叹了口气。
紫胤来到玄古居,却并未直接前往那方悬台。
而是出现在了陵越每次自天墉城主城回到玄古居御剑降落的地方。
陵越平日里很忙。
那时,这对师兄弟俩还住在玄古居。
陵越是两头跑。
又担心打扰百里屠苏休息,遂每次都会隔着小楼远远降落。
此刻,紫胤就走在陵越走过无数遍的路上。
这么多年了,玄古居这处的景致一丝未变,但岁月却是不饶人的。
紫胤还记得他带着陵越回来时候的事。
还记得红玉的开解。
还记得涵素见到陵越之时的惊讶。
只是...
早已物是人非了。
紫胤看向那玄古居的牌匾,浅浅皱了皱眉。
缓步来到那方悬台。
见得那窈窕的红色身影,紫胤的脚步微微一顿。
那时,也是在这方悬台之上,让他见得了红玉的真容。
刚开始,当真若点头之交。
随着时间的推移,红玉真的走进了他的生命中。
落落大方又风情万种。
知书达理又晓慧通达。
与菱纱...
紫胤略略一怔,敛了心绪,来到悬台边上,负手而立,看着那云海四散,古井无波。
红玉看着紫胤的背影,心间一滞。
紫胤的那头华发竟不见的这些日子越发如月光般清辉冉冉。
一身蓝白道服,云海就似乎在他的脚下。
形单影只,几欲乘风归去。
红玉眼睫一颤。
如此,还要把这道别说出口吗?
那几百年的光阴...
躲在暗处的慕黎珺看着红玉的踟蹰,自暗中走出,来到红玉身边,揽住了红玉。
红玉一怔,转头看向慕黎珺。
慕黎珺的眼中尽是一种淡然和清幽。
红玉轻轻垂了眼,又看向紫胤:“主人...”
红玉的话还未出口,紫胤就抬手止住。
红玉眨了眨眼,略有不解。
紫胤右手掐诀,不过瞬息,与红玉之间的剑誓便灰飞烟灭。
红玉身上一直以来有的那么一丝属于紫胤的剑气一下消散。
紫胤收回手,目光落在那聚散无常的云海之上:“不必多言。清和已经告诉本君你们的事。”
回过头,幽幽地看着慕黎珺:“照顾好红玉。”
言罢转过头去,闭上眼,一把透明的冰蓝色细剑自紫胤脚下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