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花,自开又自落。
浓荫密处,蝉鸣深深。
日光从叶隙穿过,大大小小的光斑,在地上摇摇晃晃。
七月流火。
我在沧池泛舟。
游船穿行于绿荷红莲间。娇俏的宫女,仅着内服【里衣】,与我一同戏水,嬉闹。花香拂面,笑语盈风。
八月桂浓,蝉声退,雁南飞,声声悲。
大葬。
父皇终是入了土,埋进北芒山的穆陵。
白幡重重叠叠,墓地周围,白衣白甲的侍卫,素冠素服众臣,各就其位,里三层外三层。
祭坛上,朱衣巫人们随着哀乐唱跳,边诉边唱,挽歌绵绵。
戴着面具的巫士进入墓室,用戈击打四角,驱赶邪灵,祈天护佑。
各种陪葬物,饮食器,兵器,乐器,玉器,陶器……鱼贯而入,按既定的方位,一件件安放。
沉重巨硕的梓宫【帝王的棺椁】,由六匹马的豪华车舆运载,沿着砖石砌凿的墓道,徐徐送入墓坑。
牛,羊,猪等祭牲被幸杀,烹煮。
夯士台垒起一层又一层,高得像座山。
我想,我也得给元佑世子加些土。
封土要高得,高得我一眼就能望到。
大葬后,又是连番的祭事。
鼓馨敲响,礼乐奏鸣。太常【九卿之一】读起悼词,用哀伤的音调,以歌谣的方式,唱颂父皇一生的功绩。
他唱了老久,我听了半天。父皇最大的功绩,就是打赢了跟隗夔的那场仗。
葬仪完成的那晚,我已疲惫不堪,还得与重臣,武将聚在殿内,最后一次凭吊,缅怀父皇。
虽然我一点不想记起他。
分享风干的祭肉,素陶的酒觥,盛入素酒。
文臣武将一个个举杯,咏诵着他们对父皇的思念。
"君如日月兮,神葬穆陵!往事已堕兮,今我犹思……”
又一个大臣站起念诵。“高天昊昊兮,草木莽莽!不知所往兮,云路迢迢……”
他含着泪诵读,引来四处的共鸣。
我木木地对着一室呜咽。
再肃穆悲伤的氛围,也阻挡不了目光的几缕交集。
我挑起视线,投向献祭舞的巫人。
舞者里有她,那个叫……楚的女子。
我的目光停了一停,轻慢慢收了回来。余光之中,窦将军的眸色深了几分。
滴漏声声,烛火昏昏。
窦将军叫人取来外袍,当众给我披上。
“更深露重,陛下小心着凉。"
我猛地定住,众臣也呆了一晌。
窦将军声音满满的温柔体贴,瞳眸中,带着上位者的俯视。
是——对自己掌中所有物的俯视。
每双眼睛都盯着我,盯着我们。
偷偷盯几眼,又悄悄移开。
窦将军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
一片出奇的静谧,我心里毛毛的。
臣僚们似乎忘记了他们的悲伤,半低着头,心照不宣地互递着眼神。
此刻,太傅启了启唇,吟出一句。
"秋山红叶兮,寒蝉空啼——”
所有人转眸朝他,聚精会神。
“结草为枕兮,醉哭流涕!"太傅接着吟诵。
“蝉……”我默默念着这个字,舌/尖绕了又绕。今年的蝉,我还看得到吗?听得到吗?
心重重坠了一下。夜雨淡淡洒落。
“神魂远去兮,哀伤无极!”
快要死去的蝉。
哀鸣若断若续。
只剩下我,呼吸间也浮着凉气。
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像鼓点,像步伐。黑暗完全罩住庭苑。
几声闷雷。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或者说,感觉到他的气息。
下雨的黑夜,我又一次,大声呼唤着深/处的他。
黑色的鸟。
黑色的野兽。
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他从高耸的屋檐,向下俯视我。
他从头到脚泛着淡淡寒光,像套了重鳞羽似的盔甲。一身线条,更强悍,更醒目。
"陛下,要上来吗?"和他对上眸,他朝我轻抬下巴。
"要!”我从无犹豫。
他轻笑一声,手臂往下一揽。我脚底一飘,好像被风托起。
呼吸之间,只在方寸。
“乌衣郎!″我抱住他胳膊,把自己贴上去,紧紧地,听着自己的心跳,"我做到了!"
他弯了弯唇,又或者,只是龇了龇牙。
"很好。对陛下来说,做得够好了!"
他的眸子,隐隐闪着幽绿。
我抱住他,把脑袋歪在他肩窝里。
雨幕在我们头顶分开,落到两边,像化开的云气,吹散的涟漪。
我只觉,漫天遍地的火热。
“我可以的!我可以,做更多!"我两眼巴巴看他,紧张又期待。
"够了,陛下,"他嘴边划过一丝笑,极浅,极轻,像暗夜里一掠而过的蝠影,“足够了!”
下方,响起铁甲碰击的铮鸣。
心里倏地一紧,我俯望一眼。
一支黑盔黑甲的军队,整齐地排列。
铁甲,红缨,红巾,黑红相间的玄鸟绣纹。
铁燕卫。一双双肃默的眼神,整装待发的模样。
“乌衣郎要走?"我心里发虚,发慌,声音战战抖抖,“要走吗?"
“该回去了!"他指腹抚过我眉梢,声音夹着一抺暗哑,咬重了末尾二字,"去我的棘城!”
“乌衣郎!不是没饱吗?还有,还有很多!”我茫然然,慌失失,不知说些什么,“我都给你!都给你!”
“这里没新鲜的——没什么好吃了!”
痛楚来得又快又猛,我搂紧他的脖子。“不要!不要!”
“好了,陛下!”他沉了沉声。
悲伤扼住咽喉,像一只手,一根鱼刺。
"带我去!带我去!"面上,两行水光滑落。
他看看我,不置可否,眉眼间,慢慢浮出一道冷嘲。
冷雨,一丝一丝渗进身体,在心底,郁积成团。雾蒙蒙,沉甸甸。
我紧抿唇瓣,忍住不哭,眼眸水光潋滟。
他眸光定在我脸上,幽幽,森森。
手指贴紧我的颊,自上而下,带一丝轻佻,一丝促狭。
“我给陛下,一份谢礼!陛下会活到——死为止!”
我睁着无知的双眼,呆痴痴看他。
“活到,正当死时!”他语气平常,却
让我毛骨悚然。
“正当……很久吗?”
“久吗?久吧……”他戏谑地笑笑,一手按在我的颈后。
身体的重量压/上来。
红唇被粗/暴地摄住。如火烈烈。
我的身体软/下。
雨时密时疏,下了一夜。我眼里挂着雾水,潮气浸到心里。
睡去醒来,醒来又睡去,再碰不到,梦的边缘。
荷花败了,桂花又开。
一夜之间,雨打桂落,满地碎金。
高高的树上,蝉鸣和桂花一样枯凋。
菊花开了一茬又一茬。
宫苑从不缺美丽的花。
美人的帛画不间断地送入深宫,在几上铺开,垂到膝头,延到地面。
(待续)
(2024年12月2日11:00独发晋#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