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亩广阔的焦土一览无遗。许双明寻向学堂的方向,那里重又竖起栅栏,新盖的屋舍或只有基底,或尚未苫顶。在那栅栏东侧,还有一丛半人高的黑影紧挨山道。他凝望许久,发觉那是一块墓碑林立的坟地。从前没有的坟地。
许双明跳下主道,脚底湿软一片,似要将他吞进那乌黑的地里。他竭力挣开,迈出最大的步伐,想要走近那片坟地。湿泥拖拽脚跟,身子灌铅般发沉。他觉得脚下越来越软,双腿越来越重。那黝黑的泥地仿佛裹住下肢,没及腰腹,将满腔的酸水挤出喉眼,又被他强咽下去。不出一里,他便失去了所有力气。
那丛黑影犹坐山脚。许双明望过去,腹腔里生出一种紧绞的恐惧。
他跌退两步,扭转身体,寻着来时的脚印仓皇折返。
一条人影迎面走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定住身形。
邱凡骐脚趿两只破烂草鞋,身上还是昨日那件裋褐,与许双明的衣物一般湿沉,垂挂瘦弱的身板外。他抱着一捧山花,裤脚沾满泥污,显是才从林地里赶来。他搂紧怀里的花茎。
“你来这里做甚?”他问。
许双明脑中一片空白。
邱凡骐盯住他,紧绷的嘴角轻微抽动。
“是来看那些被烧死的乡民,还是来寻丁又丰的?”
许双明答不出话。
邱凡骐别过脸,拽开大步经过他身旁。
强捺的酸意涌出喉咙,许双明转身叫他:“凡骐。”
邱凡骐充耳不闻地前行。不知走出了多远,他慢慢停下脚步。
许双明望着他的背影。“镇南……有九个尸坑。一千多人,连块碑也没有,就那样统统扔进坑里埋掉。”他说,“又丰的家人也在里面。他阿娘,他妹妹……全都在里面。”
邱凡骐一动不动地背在那里。
“所以他便要放火杀人,让旁人也埋进坑里?”
“那不是他本意。”许双明道,“他只是想……”
“他是在夜里跑去北山放火。”邱凡骐回过头,一双通红的眼睛钉住他,“他自小在纭规镇长大,难道不知夜里的山风……是往镇上刮?”
未尽的话语石块般堵在喉头,许双明强自回视。“要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干这种事。”他嗓音发颤,“他自己冲进火里……他从一开始就没想活。”
邱凡骐嚅动唇瓣。
“放火杀人,还不该偿命吗?”
“至少他没想牵连鲁老爹——”
“难道其他人就该死吗!”
愤怒的质问打断他,许双明哽在那里。他看到那模糊的身影回转过来,却倒退几步,变调的话音抖得厉害。
“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纵使显症也可贿赂官吏,留在自家诊治。他们不必像畜生一样挤在学堂里,不会因为缺银子便拿不到救命的药,不会因为命贱便陷在火场里,没人去管,没人去救。便是丁又丰放一把火,也烧不到他们的屋子……因为他们住在镇心,住在最好的街上,住的砖瓦盖的房子。”
邱凡骐咽下最后一个字音,眼中蓄满泪水。
“可那些死掉的人……那些学堂里的病患……他们大多都是穷人。”他道,“难道就因为他们命贱些……便活该被那把火烧掉屋子,活该被烧死吗?”
脚下泥土滚烫,许双明近乎难以立足。“一样是发瘟……他们还能住在学舍,还有大夫诊治。而我们……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他强稳住喉音,“官府要逼死我们,便是为了保这些平民。但他们从未帮过我们。扎墙的时候……还有往前镇南发瘟,官府抓了人便活埋的时候……他们一句话也未说过。”
“你们又有何不同!”邱凡骐弓紧身躯,“在学堂里……看到印博汶打他那些私奴,你们又何曾替他们说过一句话!一样是缄口不言,一样是见死不救,难道你也以为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都该被那些私奴一把火烧死吗!”
嘶哑的逼问回荡旷野,针扎似的刺透耳鼓。许双明一阵目眩。“我们没法选。”他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镇南被围一个多月……我们没有药,没有粮……哪怕何叔他们豁出命去抢粮,官府也只分得我们每日十石米。若是什么也不做……我们要怎么活?”
“那你们便去烧官府,去杀那些逼你们的人!”
“我们办不到!”许双明忍无可忍地喊出来,“何叔他们已经硬拼过一次……上百个人,上百条人命……连那面墙都推不倒!”
对面的身影没了动作。
眼泪淌过脸颊,许双明捏紧拳头,已瞧不清那少年的神情。“何叔也是被烧死的……是为了那十石粮米,被关在铁笼子里……关在动也动不了的铁笼子里烧死的!”他周身震颤,“难道我们就该死吗?难道我们就该视而不见,就该看八千口人困在那竹墙里,活活等死吗!”
邱凡骐垂着脑袋,不堪重负般弯下腰,双手捂住脸庞。
眼看他迟缓地蹲下去,许双明抑住喉间哽痛。“你们帮过我们……你们都是我们的恩人。但你知不知道……便是我们墙里所有人加起来,再加上你们的接济……也是杯水车薪。”他一步步走近前,“我看到那些空掉的房舍,我看到那些尸坑……有那么多埋在底下的人,连名字也没人记得。他们死了……便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
他注视那蹲踞在地的少年。
“难道这就应该吗?”
邱凡骐身躯颤抖,怀中的山花皱作一团。
他仰起脸。
“……那鲁老爹又算甚么?”
许双明摇晃一下,那一瞬间竟好像要缩退。他看着邱凡骐站起身。
“他唯一的儿子便是教南荧人杀的……他那条腿,也是被南荧人刺伤才跛瘫的。但他一直在帮你们……为了给你们买药,他签了那么多药方……他还掏光口袋,拿往后的俸禄抵债。要不是他召集我们……我们根本没那胆量往墙里送东西。”
口里的话音愈来愈低,邱凡骐提脚一跌:
“可是他死了——死了!是你们害死的他!”
他满面眼泪,泣不成声。“便是因为你们——你们,还有印博汶,申相玉……还有郁有旭……”他狂乱地哭喊,“便是因为你们……你们各个都一样……都以为自己可以决定谁该死,才会害死鲁老爹……害死那么多人!”
“那又是谁害的我们!”许双明冲口而出,“是谁害死那一千多人……是谁害我们申诉无门,是谁害我们像畜生一样活着,一出生就得刺上这奴字!是谁!”
邱凡骐双唇紧闭,僵绷的肩膀打着颤,渐渐垮下来。
“为什么?”他仰看许双明的眼睛,“为什么?”
那眼神像是不解,又像是哀求。许双明不觉后退。
漆黑的焦土将他们包围,也将他们隔开。
邱凡骐勉力伸直腰,擦去脸上泪水。“同窗八年,头六年里……我一次也未帮过你们,所以我也该死。但鲁老爹……他是这世上心肠最好、最好的人。他不该死。”眼泪重又掉出来,他放低声音,“他不该是这个下场……你知不知道?”
没有回音。许双明杵在数步之外,身体僵若冷石。
邱凡骐抬起头,泪眼环顾周围,像要寻找什么,却一无所获。
“你方才问我,是不是你们就该死。”他说,“我不知道……我也想不明白。”
而后他垂下头,抚开怀里折皱的花茎。“我家房子烧了,往后要随爹娘去外乡,投靠远亲。”他的声音轻似耳语,“春考……不考了。学堂也不会再去了。”
许双明依旧石头般竖着,一声未响。
他不记得邱凡骐还说了什么,也不记得他是如何离开。
阳光铺亮半个山谷,地里的鞋印缀着露珠,亮晶晶伸向远处。许双明转向自己的脚印,往回独行。乡居渐近,飞鸟从头顶一掠而过,望风楼的废墟里露出半截铁旗杆。一切都明朗清晰,他却什么也看不见,在土坡前摔个跟头,摸索着爬上主道。
行经乡居侧边的茅房,有什么东西撞到肩头。许双明滞足,神志还未回笼,又觉腿肚一下钝痛,一块石子滚落脚边。
一群半大的孩童跟在后头,正捡着石头扔他。他们不叫骂,也不乱嚷,只一味寻石块掷过来,拳头扬得高高的,一张张小脸憋足了劲。那场面闯进许双明眼里,蓦地激起一股恨意。他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石头便砸回去。
许双明个子高,劲力更远胜于稚童,甫一反击便占了上风。眼见他越逼越近,那些孩子一窝蜂散开,剩个最小的扑摔在地,抱紧脑袋缩起来。许双明逼近前,举起石子。那孩子缩作一团,身子抖如筛糠。
高举的手滞在半空,许双明俯视那幼小的身躯,竟发起了抖。
地上的孩子觉不出痛,小心翼翼露出眼睛。见敌人举着石头不动,他赶紧爬起身,一溜烟逃开。
步响慌乱远去,高处传来野雀的鸣啼。许双明垂下手,靠进墙边的阴影里,跌坐下来。
一对靴尖移进视野。他许久才抬起头,看那高大的身影立在跟前,面具上金纹微微闪烁。
“……子仁让你来的?”
吴克元摇首。
“去鲁大夫墓前拜祭了一趟。”他说。
许双明低垂眼帘,发现那块石头还虚握手中。
“我听闻……火烧到镇上那夜,你也在学舍。”
“是。”上方沙哑的声音回答,“子仁托我去抢救病人。”
石头的尖角陷进掌肉,许双明低声道:“鲁老爹也在那里。”
“是。”吴克元声色平静,“镇里的大夫都在学堂,一同照看染疫的平民。”
这是一早便知道的。许双明茫然前看。
“有几个大夫?”他问出口,“当时……那里有几个大夫?”
“十六个。”
“十六个。”许双明重复,“那为何……”
他停住,自己也记不起要说什么。
“学舍原只能容纳五十个病人,却因镇上无处安置,挤住了上百平民。重症轻症皆在一处,便桶堆满偏舍,多日未得通风。”面前的人影开了口,“火起时,偏舍爆炸,病人相互踩踏,许多人未及逃出来。鲁大夫本在印府,为救病人才回去学堂。我赶到的时候,他被一块梁木压住,身上已着火。虽抢了出来,却早断了气。”
许双明背靠冷墙,两眼向着前方,定定地出神。
“他……他长什么样子?”他又问。
“六十出头的年纪,身长约六尺,左脚有些跛。”
“跛脚?”
“是。听闻是沙场上留下的旧伤。”吴克元顿了下,“大约也是因腿脚不便,他才未能逃出火场。”
后半句话掠过耳边,许双明肘弯一动,握紧手里的石块。
“所以……是因为那处旧伤。”
面具下的声音默了片刻。
“是。”
“是因为……因为那些便桶。”许双明道,“是因为官府安置不当。”
“是。”
许双明痴坐墙边,手中石块掉落出去。
“……为什么?”他问。
这一回吴克元没有回答。
西山青翠的影子混茫起来。
许双明蜷起双腿,将泪湿的脸埋向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