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空调是反季的雪,不可或缺,但要紧紧裹着被子才能好眠。
裸露的肌肤被冷风吹拂地战栗,而熨贴在一起的温热身躯,却又让祁修宁诚惶诚恐。
他什么都不必做,对方自会捧着满腔的爱意献到他的面前。
此在既是此刻,无需多虑,也不能多想。
衣物被一件件剥离,房间静得连床单的摩擦声都清晰可闻,窗帘被吹起一个角,残缺的微光溜进来,照见两人坦诚相对。
昭凛抓住光的余韵和风的衣角,突然停下,在一片寂静中开了口,声音沙哑:“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什么?”祁修宁尾音发颤,声音轻到微不可查,要耳朵凑到他唇边才能听见。
昭凛十指触碰到他的脸颊,将他捧在手心,“我喜欢你,我可以吻你吗?”
祁修宁一怔,因他的固执和直率而动容,“你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可我想听你亲口说,你,喜欢我吗?”昭凛一字一顿,眼神里满是无辜和恳切。
祁修宁羞得没好意思说话,费力地用手肘支起身体,抬起头,分毫不差地吻上他的唇。
顺其自然,顺理成章。气氛恰到好处,将所有的酸涩和苦楚酿成了令人醉心的酒。
熨贴的热并没有让昭凛退却躲闪,整整一个晚上,他都紧紧抓着祁修宁,像是抓住了自己生命中所有浓墨重彩的夏天。挨过多少郁热躁动的夏夜才将悸动萃成了这一晚的得偿所愿,往前,是魂牵梦萦,往后,是朝思暮念。
如果要用一副画来定格夏天,没有一页纸,能绕过今夜的月。
·
直到第二天清晨醒来,祁修宁才觉得意识在漂泊了一整个晚上后,终于回归了自己的身体。身边的人尚在熟睡,手臂牢牢环住自己的肩膀,神情放松而餍足。
与此同时,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在祁修宁的内心萌发,是如愿以偿的无处安放,是翻越山丘后,失却方向的满目空无。
激情迅速冷却,像是一桶固液混杂的冰水当头落下,“喜欢”变成了让人不敢去肖想,遥不可及的理念范式,线仍旧握在手中,另一头牵着的风筝却在想象中越来越远,隐匿于云间。
对于自己而言,发生什么荒唐的事情都在可控范围之内,二十多年的循规蹈矩的生活,让他有了太多越轨的容错率。但另一方面,他又开始很认真的思考,怎么样的发展才是对昭凛最好的?
四年的年纪差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十八岁这个阶段意味着太多的可能性。
尚未被定义的明天,一切都是未来可期,或许昭凛能活成自己期待的光芒万丈的样子,他不想、也不敢去捆绑另一个人的未来。
他觉得自己荒唐得可笑,又自卑得可怜,毕竟当自己在昭凛那个年纪的时候,想的都是,只有二流学生才会来当老师。
选择了这个职业,他的未来就被钉死在拥挤的教室内,安稳平淡、乏味枯燥,一眼见能望到头,就连窗外的景色,都是分神时飞过心头的“旁骛”。
站在这个分水岭上,他本该心中明了,其实,他们一点都不合适的。
念及此,祁修宁烦躁地翻了个身,背对枕边人。昭凛却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将他搂得更紧了。
祁修宁动弹不得,于是一个人默默睁着眼苦思冥想,惊慌和焦虑夹杂着厚重的不配得感,让他心神愧疚,不得安眠。
深思熟虑的结果就是,他想躲了。他不敢去承诺对方一个未来,不敢承认喜欢,不敢奢望将怦然心动的瞬间延续成日常的每一天。
既然风筝总要飞远的,线就由他亲手剪断吧。
昭凛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亲昵地凑过来蹭他的后颈,还全然不知枕边人已经给他们关系判了死刑,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乖巧和甜腻,“回去以后,让我住你那儿好不好?”
祁修宁拉住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却不敢翻过身看他,“有家不回,怎么老想着往我那老破小搬?”
“以前是蹭吃蹭喝,现在不一样了,我是你男朋友,住一块儿是应该的。”昭凛语气平缓,言辞有理有据,又可怜巴巴地惹人怜爱,“到了九月我就得去上学了,我怕不能经常见到你,会很想你。”
祁修宁有些愧疚,昭凛还想着未来,而自己却准备不超过72小时就收回对方的限时体验卡。但转而又安慰自己,什么男朋友,成年人交往是要明确界限关系的,不是两情相悦就可以,自己明明还没答应呢,昭凛怎么就莫名其妙给自己加了称谓。
见他没有立即回答,昭凛又耐着性子补充道:“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能给你做饭、打扫卫生,还能给你照顾汤圆,就短暂地收留我一下嘛,好不好?”
祁修宁不忍拒绝,却也不想说假话骗他,只是搂着他,轻飘飘地岔开话题:“回去再说,饿死了,先起床。”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往后,每分每秒要掰开过。
可海岛的落日和少年的心跳一样,还是要比别的地方快半拍,等到假期余额耗尽,昭凛还是沉醉在初恋的雀跃中,丝毫没有留心到,但所有的不告而别,都有预兆。
旅途的最后,祁修宁还是送他回了家,让他先安心等收到录取通知书,再来和自己联系。昭凛点了点头,没有半分怀疑。
午后阳光灿烂,分开的时候,祁修宁站在小区门口朝他挥手告别,脸上带着笑,说想目送他走。昭凛说阳光太晒,让他往树荫下站,祁修宁迟迟不动,等昭凛走了几步再次转过头,却发现对方已经消失在阴影里。
说来也巧,第二天上午,昭凛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当他兴奋地把照片拍给祁修宁时,却在一瞬间收到了一长串文字:“恭喜昭凛小朋友得偿所愿!去奔赴崭新的未来吧,期望你永远阳光、热情、充满活力。盛夏的海岛是我们偶然闯入的桃花源,我有幸与你同行,但我们终究要回归现实的无奈和日常的琐屑。大梦一场,曲终人散,你的生活翻页了,就让我留在过去吧。祝平安康健、前程似锦!”
消息是提前编辑好的,不然发不了这么快。昭凛看完脑子懵懵的,他不明白,于是慌乱地打出三个字:“为什么?”
可他没想到,自己倾尽真心,收获的是一个嘲讽般的红色感叹号。
祁修宁就这么把他删了,不留一点情面,连个清晰的解释,和半点争辩的机会都不给他。
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发生得如此突然,更不明白祁修宁为何朝令夕改,他们明明刚在一起,不是吗?祁修宁对他明明是真心的,不是吗?
空荡荡的房间,父母都不在,其实回了家,身边也只有他一个人。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祁修宁租住的房子门口,发现早已人去楼空。他又跑到附近的教培机构,那边的老师说,祁修宁已经打电话来说下个月不带课了,昭凛环顾四周,发现他送给祁修宁的拼图,也被落在抽屉里没有带走。
手机被拉黑了,他匆忙跑到营业厅,办了一个新的手机号,着急忙慌地打过去,祁修宁猝不及防地接了,可在听清是昭凛声音都那一瞬间,立马挂断。
昭凛不甘心,疯了一般的换着虚拟号打过去,在尝试了数次之后,祁修宁终于不堪其扰,接通电话出了声,说的却是:“别再打了,好聚好散,体面一点。”
昭凛一开口就带着哭腔:“为什么?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就这样对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祁修宁沉默了许久,方才语气低沉地说道:“你还太年轻,不清楚对我这种朦胧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你只是想要有人在乎你,关心你,但你对我的依赖,和爱情不一样。你的世界太过狭窄,你应该去见更多的人,然后你就会发现,你对我的感情,没什么特别的。”
昭凛急切地反驳道:“我不只是想要人在乎我,关心我,我还想要占有你!难道这种感觉,不是独一无二的吗?我看得清自己的内心,分得清什么是依赖,什么是喜欢,祁修宁,不敢承认的人是你!你明明都知道的,我喜欢你啊。”
“随便吧,可我不爱你。”说罢,祁修宁没有给对方多余的时间争辩,径直挂断了电话,无论昭凛如何电话轰炸,如何发短信哀求,都始终一言不发。
昭凛感到六神无主,像是忽然之间,冰凉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年的夏天很长,但他的夏天,从这一刻起,就戛然而止了。
祁修宁其实并没有拉黑对方所有的号码,只是电话始终无人接通,短信就算看见了,也就让它们石沉大海。长痛不如短痛,昭凛想不明白,他这个当哥哥的,总要替人决断。
九月开学前,祁修宁告别了老赵,去了一所教学更严的学校,说是因为离家近,其实是为了躲一个人。
刚开始的时候,他怕昭凛找来学校闹,所以尽管住址很近,还是每天开车上下班,连面都不敢露。其实如果昭凛想查他的下落,学校公示名单上都有新晋教师的名字。可他想多了,昭凛没来过,他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新学校的绿化面积很小,墙面灰扑扑的,疲惫和劳累压在肩上,每个人的眼里没有光。
教师办公室虽然拥挤嘈杂,但已经算好的了,教室挤满了四五十人,窗户用铁栏杆封上,想要看头顶的天空,需要将手扒在栏杆上,努力的将身子往外挤,然后昂起头,才能透过逼仄的铁窗,勉强望见满是灰霾的天空。
祁修宁初来时觉得十分诧异,因为他没有经历过这样苦闷的校园生活,对于校园,他的回忆全然是灵动、朝气蓬勃的。但好像这里的所有人都对此司空见惯,毕竟学校重要的是学习,而不是其他的东西。
然后日子就按部就班地过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教学的乏味在单调的生活中体现地淋漓尽致。
周末闲暇时,祁修宁会去附近的剧院看剧,偶然有一次,碰巧撞见了昭凛的母亲江雯。
其实他因为愧疚,买票时都会有意避开,但那天临时换了卡司,他工作忙碌,没有提前注意到通知。
散场的时候,江雯从背后叫住他,问:“你是……祁老师?”
祁修宁始料未及,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江雯没有追问他的境况,只是重复了好几遍说她记得他,便很快话题转到了昭凛,祁修宁忍不住说了句,“他现在还好吗?”
江雯笑了笑,说:“小孩子情绪不稳定,大抵是失恋了。”
祁修宁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掩饰了过去,说:“都要经历的,过了那个阶段就好了。”
江雯也符合道:“只有那个时候觉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其实是自己的世界太小。”
两人没聊几分钟,江雯有事就走了,只是一次偶遇,祁修宁猜想,她一定不会告诉昭凛。
忽然想起,江雯说过的一句经典的台词:“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在不断的扮演和假装。扮演一个合格的社会角色,假装自己没有细腻的情感,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扮演和假装。
其实,他也愧疚,觉得自己挺混蛋的。少年人的满腔热忱,被他弃之如履,可他有什么办法呢,自己也不过是不想受伤而已。
祝福和期许都是真的,昭凛一定恨他也是真的,好在天高海阔,从此以往,他们应该不会再见到了。
【第一卷·海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