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松了口气:“此番,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去吧~”
陵越的双肩微微往下一塌:“好。”
这厢,陵越话音刚落,方兰生就走到了陵越身边去,架住了陵越的手臂。
百里屠苏皱眉看着方兰生的动作。
杏眸中,有不解,也有几分郁色。
陵越后脊微微一僵,继而又带着淡淡的笑,轻轻拂下方兰生的手:“方公子,我还没有那么脆弱。”
欧阳少恭却在此刻为方兰生代言:“阿越,小兰这是好意。”
隐约递去一个眼色:“你方才...”
陵越停下了动作,歉意地勾了勾嘴角:“那便多谢方公子了。”
方兰生极为隐蔽地给欧阳少恭递去一个眼神——知我者,必汝也。
欧阳少恭接收到方兰生传来的这消息,眼角微勾,眼底略略滑过一丝流光。
此番情形被陵越尽收眼底。
但依然的,是不动声色。
尽管他知道,这个时候的百里屠苏嘴里,定是含了一颗乌梅。
不过,这都可以稍后补偿。
现在,他倒是真想看看,这对总角之交,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这方兰生...根本就是个城府不深的人。
怀有一颗赤子之心。
只不过是被现实逼得低下了头颅罢了。
然而,谁人又不被现实给逼得点头哈腰呢?
方兰生那些所谓的规避,在他的眼里,形同儿戏。
而这欧阳少恭么...
在这个时候...
或许,答案很快就会来了。
方兰生扶着陵越往前走。
欧阳少恭也跟着去了百里屠苏的身边,准备扶着百里屠苏。
但百里屠苏的目光就死死绞在方兰生与陵越交挽着的胳膊上。
倒还显得,此刻的欧阳少恭有些多余。
欧阳少恭觑了一眼陵越和方兰生,又极为快速地瞟了一眼百里屠苏。
最终也只是带着淡淡的笑,轻轻用肩头碰了一下百里屠苏的肩头。
百里屠苏一怔,随即垂下眼去,向前走去。
欧阳少恭饶有兴致地瞧着百里屠苏这锅底灰包着醋的模样,心底里的那只狐狸觉得,有趣极了。
但还是敛了情绪,跟了上去。
待得众人都上了马车,在马车上坐定,靠近马车车门位置的方兰生这才微微撩开车帘,对车夫叮嘱道:“稍微慢些,车上都是伤员。”
车夫一下越上马车坐好,挥动着马鞭,赶着马儿平缓地往前走去:“好嘞~”
方兰生感觉到,这马车确实走得平稳,这才慢慢放了手,任由车帘垂落。
欧阳少恭以袖掩面,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呵~果然和如沁说的一样,这男子成了家之后,是会不一样。小兰变得体贴多了~”
“你就会打趣我~”方兰生冲着那欧阳少恭微微一瞪。
但却并没有生欧阳少恭的气。
只是有些别扭地偏了偏目光:“还是把人送到你府上吧~你那边才有药~”
欧阳少恭放下手,敛了笑,应了下来:“嗯~”
“晴雪,我也是送到你那里去的。”也许是说起了正事,方兰生的别扭与羞赧也散了去,语调也跟着沉稳下来,只是隐约的,似有不满。
略略一顿,抿了抿唇,又皱起了眉:“...月言她状态不太稳定...我姐她也有些...”
非常认真地看向欧阳少恭:“她们恐怕之后还要拜托你了。”
面容稍缓:“不过,你暂且放心,我会照顾好她们的。”
眼眸中稍有拜托之意:“你先把陵越大哥他们照顾妥帖就是。”
欧阳少恭嗔怪地看着方兰生,撇了撇嘴:“小兰这话里话外的,怎的将我摘得如此干净?”
“我这不是相信你的医术吗?”方兰生仅仅只是怔愣了一瞬,便又笑着回敬,“好啦~你也照顾好自己,别累着了~”
极为爽快:“需要什么东西,让付叔过来说一声就是。我方家别的没有,钱管够,保准能够给你提供足量的药材。”
欧阳少恭轻笑:“这还差不多~”
方兰生的耳尖略略发红。
察觉到这一丁点儿的烧灼感,方兰生主动地为大家支起桌子,又给众位沏茶,一一递去:“陵越大哥,屠苏,少恭,想必你们也累了,暂且先喝杯茶,缓缓精神吧~”
陵越微一点头:“多谢。”
言罢,这才伸出手去,准备接方兰生递过来的茶盏。
但就在这么一个时刻,既意外的,又不意外的。
坐在陵越正对面的方兰生将茶盏递过去的时候,手袖回缩了一些,恰好暴露出了方兰生小臂上自记事以来就有的一个胎记——残月状马鬃纹。
陵越一见到这棕红色的胎记,内心狠狠一震。
这...
这...
竟然方兰生的手臂上有如此...如此罕见的一块胎记?
这...
虎子的手臂上也有。
为了这块胎记,他曾觉得,虎子不是母后怀胎十月所生...
虎子应该是其他妃子过继给母后的孩子。
他们之间除了有个一样血缘的父亲,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为了这事儿,还白白惹了母后难过。
这...
即使心中似万马奔腾,但危机感和阅历却也在支配着陵越的身体,四平八稳地接过方兰生递来的茶盏,浅浅饮上一口。
欧阳少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底里的那只狐狸轻笑。
百里屠苏沉默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此番风起云涌,心头的感觉还停留在陵越与方兰生交挽的胳膊上。
口中隐隐泛着酸涩。
直到茶盏递到了面前来,都还非常迟钝地感知到此事,慢慢接过来。
以往,他并不爱喝茶。
但在这个时候,却极为意外的,喝下了方兰生为所有人解乏而特意泡的浓茶。
虽然在此刻喝了浓茶,是不想睡的意思了,但对于经过如此消耗的众人来说,却也是放松身心的一种方式。
只是,这茶的滋味,在每个人的心中是不同的罢了。
马车很快到了欧阳府门口。
一路上,众人都闭目养神,未曾启口。
下了马车,方兰生认真对欧阳少恭道:“好了,少恭,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好好养伤。”
欧阳少恭也郑重地点了点头:“嗯~”
随后,方兰生上了马车,撩开窗帘,与欧阳少恭挥手作别。
缓缓放下窗帘,方才灿烂的笑,一下凝固了。
双手撑住膝盖,端坐在这马车上。
面色微沉。
其实...关于他的身世...
他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
只是这些闲言碎语不可能公然在方家面前说罢了。
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他还是知道了一些。
只是...
有些时候,他有一种非常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他总觉得,他...好像......人生并不完整。
约莫是在欧阳少恭离开琴川之后第一年的冬天,那是他第一次跟着方如沁去给贫苦的百姓施粥。
方家每一年都要给贫苦的百姓施粥十二次,即一月一次。
以往,他只道这是方如沁必须要去盯着的事情,是他外出顽皮的好时候。
但那次,却偶然的,因他染了些风寒,方如沁不放心他,便将他带了去。
他原本也是不愿的。
但或许是鬼使神差,他去了。
他见到那些贫苦百姓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若菜色。
再一看,领了粥的人,对方如沁千恩万谢。
最后再看看他身上这并不便宜的衣料。
一时之间,真有些难言的百感交集。
等着他回过神来,即使穿着厚厚的棉鞋,这脚趾也被冻僵了。
他想要稍稍活动一下,但一动却感觉到了一股冷痛从脚底传来。
这痛隐有熟悉之感。
但他却总想不到,这种感觉,他为何会熟悉。
从那以后,他到了冬日,总会莫名其妙地做梦。
梦见华贵重叠...
梦见如蒸如焚...
梦见妇人摸头...
那些似近非远,似清非浊的画面相互交叠,让他根本辨不清什么是真实。
想要当做那白日做梦,可又心间隐隐怅然若失。
想要当做那真实发生,又觉荒谬得紧。
或许是欧阳少恭离开的时间有些久了,他心中的惦念也越发增多。
随着这种惦念的增多,他也有了一丝抱怨——要是他有个像欧阳少恭般的哥哥就好了~哪怕是让欧阳少恭做他姐夫呢~这样,他就有个靠山了~
这种抱怨出现之后,便真有些一语成谶的味道。
越发的,他是真的有了这种想法。
也越发的,他参与到了,方如沁对欧阳少恭的幻想之中。
直到前不久,欧阳少恭不过是非常实诚地,如同挚友般的,向他交代了家里的情况。
他才如梦初醒。
这一切...
起先是他的梦。
继而又变作了他参与方如沁的梦境。
两人都沉浸在了这个自我构造的梦境之中,不知世事轮转。
他们永远停留在原地。
被现实一盆冷水浇下...
他...
不仅仅明白过来,欧阳少恭不可能做他的姐夫。
也明白过来,欧阳少恭不可能做他的哥哥。
然而,在内心的深处,他为何会去渴求一个哥哥呢?
想起那些风言风语,想起那些似真似幻的梦境,想起这种古怪的渴求——分明是在方如沁对他极好的情况下...
他的心头蔓延起了难言。
关于跟孙家结亲的事,原本他算是心念如灰的。
否则,也不至于在那天喝得酩酊大醉。
或许,这就是阴差阳错。
他从没有像那天一样喝到醉得不省人事。
同样,他也从没有像那天一样终于在梦境中挑开了那一层面纱。
虽然,在梦境中,他依然没有看清楚那个腰板一直笔直的忙着学习忙着习武的身影的脸,但他终于在这么一个身影的身上找到了倦鸟归巢之感,找到了安心。
梦中醒来,他苦笑了一下。
或许,他曾经的“不懂事”并非蓄意,而是...属于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在突破这实实在在的肉身的桎梏,在试探什么叫做苦心孤诣。
见到‘他’...
莫名翻涌而来...
心悸不已...
方才递茶之时,那凉淡略惊的目光,就停留在他手臂的胎记上。
这...
方兰生缓缓闭上眼,气息难稳。
目送马车离开之后,为防意外,陵越走在中间,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则走在陵越的两侧,一道回屋,准备休息。
但刚跨进门槛没有多久,陵越竟脚步一顿,就往后仰倒。
倒是幸好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两者都走在陵越稍靠后方一些。
即使百里屠苏在神游天外,但武者的本性还是让他接住了陵越。
陵越这种没有任何征兆的昏倒,简直就是千年难见。
百里屠苏当然是一下就慌了神:“师兄!”
欧阳少恭也跟着停下脚步,不解又惊异地看向被百里屠苏揽住的眼睛紧闭的陵越:“阿越!”
百里屠苏摇了摇陵越的身子,不见陵越的反应,脑门上一下就冲出了汗来,看向欧阳少恭的眼睛,担忧,害怕,六神无主,全都痴缠在了一起:“少恭,你快看看!”
欧阳少恭略略定了定神,架住了陵越另外一边身子:“屠苏,你稍微冷静些,我们先扶着阿越回房之后再说。”
百里屠苏深深吸了口气,还是应了下来:“...好。”
虽然急得有些左脚打右脚,但扶着陵越的手却异常的稳当